86歲的奶奶身上有個隨時會奪命的「未爆彈」，它名叫主動脈壁內血腫（Intramural hematoma），怵目驚心地從升主動脈蜿蜒到降主動脈，是主動脈剝離、動脈瘤的兄弟，最寬處有6公分。那像是彈性疲乏而鼓起的橡膠管，一旦裂開大量噴血，要搶救可能都來不及。開刀？不開刀？家人們幾番內心的煎熬，討論之後決定不開刀，簽署了拒絕急救同意書（DNR），帶著訣別的心情，卻看到奶奶漸漸地回復活力，每一天都是上天額外給予的恩典，唯有感謝。
是陷阱病例
從診斷學的角度看，奶奶是一個值得謹記的「陷阱案例」：80多歲，開過雙膝人工關節的老奶奶，約有一週輕微咳嗽症狀，突然在大年初二早上，上腹不適、併有灼燒感、全身無力、輕微發燒，身為急診醫師的你，下一步是？
受過醫學訓練的人知道，除了胃潰瘍、胃食道逆流之外，不能掉以輕心的是非典型的心血管疾病、或更刁鑽不典型的流感表現。然而，心電圖、心肌酵素和臨床症狀都誘導你往其他的可能性來診療，做了胃鏡後當天的結論是：胃食道逆流，奶奶的症狀也在治療下些微改善，理所當然地被「放生」返家。
出院後爸爸帶著奶奶去戶外散心，但她偶爾還是自覺上腹不適，下肢無力，兩週後，又是難以忍受的上腹痛而重返急診，但也沒有典型主動脈剝離如刀割般痛到後背的現象。剛好，遇到同一位醫師，經驗告訴他，案情並不單純......再次拍攝的胸腔X光看到，奇怪，怎麼心臟上方的縱膈腔區域特別寬？該不會是主動脈剝離的那群凶神惡煞吧？電腦斷層血管攝影一照，Bingo！趕緊從新竹馬偕後送林口長庚心血管外科！
開刀會死，不開也會死
才剛上完晚上8點到早上8點的急救間夜班，聽到奶奶可能需要緊急開刀的消息，趕緊搭上9點的高鐵直奔板橋，再轉車趕上11點多的加護病房會客時間。幸運的是，主動脈壁內血腫不是急性出血，大概是兩週前發生的，她的血壓本身不高，幾乎不必用藥來控制血壓避免剝離惡化，還能一直抱怨加護病房像坐牢，說自己沒事要出院；不幸的是，寬度超過5公分的動脈瘤和主動脈壁內血腫，不開刀的話，之後爆裂瞬間沒命的風險很高......
人在醫院，身不由己，命運決定在健保體制下的醫療方、與不安的家人手上。很感謝主治劉醫師撥空仔細地說明、感謝曾是加護病房護理師的表妹幫忙勸說，明理的家人們最後了解，已經奇蹟般平安地度過兩週，加上奶奶並非身強體壯的年輕人，就不要再讓高齡患者為了那隨時可能死亡的恐懼，而承受開胸手術、麻醉、術後照顧、併發症等後續的難題了！
治癒不能，但愛有無限可能
選擇坦然面對必然來到的死亡，對忌諱談死的台灣人來說很不容易。遠離農耕社會的大家庭，現代小家庭各自有要打拼的事業和要照顧的子女、家鄉的長輩，蠟燭多頭燒該如何兼顧？很感謝父母和姑姑、叔叔們成為我們的榜樣，儘管有各樣的難處，仍把對長輩的陪伴當作甜蜜的負擔。想到叔叔曾說過，芒草堅韌地長在貧瘠的路邊，那也是一種美，一種平凡中的偉大。小姑姑說，父母生病有時兒女會覺得是負擔，但她覺得是祝福、是關係的修復與回饋。她回想起酗酒的爺爺罹患淋巴癌後，以為兒女們都討厭人生失敗的他，好幾次想了結餘生，但沒想到大家卻不離棄地陪伴到最後。爺爺有天激動地對她說：「兒子對我說，我愛你，我好感動...」
崩壞的醫療中有無數個徬徨憤懣的時刻，感謝神讓我看到「愛」一直都在。繁華終究落盡，是愛，讓我們以不同的層次活下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