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霍桑(Nathaniel Hawthorne, 1804–1864)
一天下午,紅日西沉。 有位母親和她的小兒子坐在家門口,說著人面巨石的事。 這巨石雖說有數哩之遙,但只要一抬頭便映入眼簾,落日的餘暉將它的面容映得清清楚楚。
人面巨石怎麼一回事呢?
原來起伏連綿的群山,懷抱著一座山谷。 山谷里地勢開闊,居住著好幾千樸實的山民。 有的住在陡峭難行的山坡上,小小的木屋四周林木鬱鬱蔥蔥。 有的在舒適的農舍里安家,耕種著緩坡或谷底肥沃的土壤。 還有的聚集在人煙稠密的小村莊,那兒一條從高山瀉下的小溪奔騰流淌,急流被人類的智慧駕馭馴服,乖乖地推動軋棉廠的機器。 一句話,山谷里人丁興旺,生活方式五花八門。 但他們不論長幼,都對人面巨石感到親近,只是有些人比別人更有本事辨認這一宏偉的自然景觀。 這塊人面巨石乃威力無邊的自然母親一時興起,在一座陡峻的山坡上,用許多巨大的岩石堆積而成。
這些石頭亂七八糟堆在一起,遠遠看去,酷似一張人驗,仿彿一位巨人或泰坦把自己的相貌刻上了懸崖峭壁。 有寬闊的大額頭,足有一百尺; 有挺拔修長的大鼻子和巨大的嘴唇。 這張嘴倘張開說話,發出的聲音肯定如雷貫耳,響徹山谷。 不錯,要是觀者距離太近,就辨不出這張大臉的輪廓,但見一堆巨大笨重的石頭胡亂堆在一處。 不過,後退一截,又能看到一副奇妙的面容。 退得愈遠,愈覺它像一張人臉,完整無缺。 待到它在遠處變得模模糊糊,被山中的雲層霧氣所包圍,人面巨石竟實實在在活了一般。
孩子們能在人面巨石眼前長大成人真是好福氣,因為它相貌堂皇,表情既莊嚴又可親,仿彿它博大溫暖的胸懷熠熠生輝,慈愛地擁抱著全人類還綽綽有餘,只要看著它就受到教育。 據許多人看來,該山谷的富足多虧了這個慈祥的面容,它永遠含笑俯瞰山谷,照亮雲朵,還把它的柔情注入陽光之中。 開頭說過,有位母親和她的小兒子坐在家門口,邊眺望人面巨石,邊對它發議論。 孩子名叫歐內斯特。 “媽,”孩子感到巨大的面容在向他微笑,“它要是會說話多好呀,它樣子這麽和氣,聲音也一定好聽。 要是親眼見到誰長著這樣的臉,我一定好喜歡他。 “ ”要是一句古老的預言會實現,“媽媽回答,”咱們遲早會看到一個跟人面巨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。 “ ”啥預言呀,好媽媽?” 歐內斯特性急地問,“都講給我聽聽吧! “ 於是媽媽給他講了一個她媽媽講給她聽的故事,那時候她自己比歐內斯特還小吶。 這故事說的不是過去而是將來的事兒,卻又是個非常古老的故事,連早先住在這兒的印第安人也聽他們的祖先講過。 而祖先們則是聽汩汩山泉奔流而下,悄聲議論; 颯颯山風穿過林莽,輕言細語。
大意是說,將來有一天,此地將要誕生一個人,註定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偉大最高尚的人物,而此人成年之後的面相將與人面巨石一模一樣。 至今,還有不少老派人和年輕人,對這個預言滿腔熱望,懷著始終不渝的信心。 但另一些人,見多識廣觀望等待得太久太久,已經厭倦。 他們不曾見過誰長著這樣的面孔,也沒見過誰的行為比自己的鄰居更偉大更高尚。 於是得出結論,這預言不過無稽之談。 總之,預言所說的偉人至今不見露面。 “哦,媽媽,親愛的媽媽!” 歐內斯特在頭頂拍著小巴掌,“我要能活到親眼見見這個人多好! “ 媽媽既慈愛又周到,覺得最好不要挫傷兒子的宏願,就對他說:”也許你會看到。 “ 歐內斯特從未忘記媽媽講的故事,只要一望人面巨石,就想起這個故事。 他在自己出生的木屋中度過童年,對母親盡心盡責,用一雙小手,更用他一顆摯愛的心,幫媽媽做了許多事。 就這樣,他從一個快樂多思的小孩長成一名溫和文靜,謙遜有禮的少年。 他在莊稼地里曬黑了皮膚,但比起那些就讀于有名學校的年輕人,臉上卻閃耀著更聰穎的光。 可是歐內斯特沒有老師,除了人面巨石算得上一位。
一天勞作之餘,他會凝望著它,一望幾點鐘,直到想像中覺得那張巨大的臉已認出了他,朝他親切而鼓勵地一笑,回報他的敬意。 咱們不可貿然斷定他這么做就是犯傻,盡管人面巨石對歐內斯特不見得比對他人更為親切。 關鍵在於,這孩子天性溫柔純樸,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,於是人面巨石對大家同樣的慈愛就成為他獨佔的一份。 大約這時候,忽有謠言傳遍山谷,說是古老預言中那個酷似人面巨石的偉人終于出現。 說是多年以前,有位年輕人走出山谷,遷居到遙遠的一座海港,在那兒攢下一筆錢,開了家小店。 他大名——不過我也弄不清是他真名,還是因他一生習慣與成就,得了這麽個綽號——叫做“撈金”。 他為人精明能幹,加上老天賜予了他那種謎一般的能力發展成為世人所說的運氣,終於成為巨富,還擁有一整隊巨型商船。 世界各國似乎都聯手合作,為他一個人已經如山的財富再添上一堆又一堆。
北方寒冷地區,幾乎位於北極圈的萬里陰霾,向他進貢毛皮; 炎熱的非洲從自己的河床為他篩取金沙,還從森林中為他收集巨大的象牙; 東方給他送來了華麗的披肩、香料、茶葉、璀燦奪目的寶石,還有晶瑩剔透的大珍珠。 海洋也不甘落在陸地之後獻出巨鯨,供撈金先生出售鯨油,賺它一大把。 總之,不論原先是些什麼貨色,到他手裡統統變成緊攥手心的黃金,簡直就跟傳說中的米達斯一樣。 他手指所至,一切都會立刻變得亮閃閃,黃燦燦,化為純金,或更加稱心如意,變做一堆堆金幣。 撈金先生富得流油,財富多得一百年也數不清。 他忽然想起了家鄉的山谷,決定回歸故里,在出生的地方安度晚年。 拿定主意之後,便打發一名能干的建築師回鄉營造一座宮殿,好適合他這樣的富豪居住。
上文已經交待,山谷裡傳說紛紜,撈金先生就是找了許久未能找到的那個預言中的人物,他的相貌與人面巨石分毫不差。 人們一見平地升起輝煌大廈,魔咒般出現在他父親風吹雨打的破農舍舊址上,就更相信這是真的。 大廈外部用大理石砌成,白得晃眼,好象整座房子都會在陽光下融化一般,恰似撈金先生孩提時代用白雪堆成的小房子,那時候他的手指還沒掌握點金術。 大廈有一座裝璜華麗的門廊,由高大的圓柱支撐。 門廊下面的兩扇大門,嵌有許多球形銀飾,大門木料雜色相陳,是從海外運來的。 所有富麗堂皇的套房,都裝有從地面直抵天花板的大窗,配的是一整塊大玻璃,據說比空氣還要純淨透明。 幾乎無人能獲准進入宮殿,但據相當可信的傳聞,里頭比外頭更奢華。 但凡別的房子用鐵与黃銅裝修的地方,這里用的都是金、銀。 撈金先生的臥室更是金碧輝煌,只怕普通人在這里都睡不著覺。 而另一方面,撈金先生早已耽於財富,大概眼皮底下不閃著這些金光銀光,就無法合眼。
時候一到,大廈落成。 家具商接踵而來,送上氣派豪華的家具。 然後是一整隊黑皮膚白皮膚的僕人,預告著撈金先生日落時分將大駕光臨。 咱們的朋友歐內斯特此時也心情激動,多年延宕之後,那位預言中崇高的偉人到底要回故鄉啦。 雖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子,歐內斯特卻認為,撈金先生這樣的富豪,自有上千種辦法一變而為樂善好施的天使,能與人面巨石的微笑一樣普濟眾生。 歐內斯特滿懷信心與希望,對傳聞深信不疑,以為馬上就能親眼一睹山坡上那奇妙的面容化為大活人了。 與平素一樣,他仰望山谷高處,想像著人面巨石與他親切相望。 忽聽蜿蜒的大路上車聲滾滾,越來越近。 “他來啦!” 一群看熱鬧的人又叫又嚷,“了不起的撈金先生來啦! “
一輛馬車由四匹馬拉著,急速駛過大路拐彎。 車窗內有人半探出頭,是張老人的面孔。 膚色黃得就像給他自己的點金術點過,額頭低矮,眼睛又小又奸,四周擠滿數不清的皺紋,嘴唇菲薄,抿得緊緊,結果顯得更薄了。 “好像人面巨石呵!” 人們叫著,“一點兒沒錯,老話都是真的,俺們到底親眼見到這個大人物啦! “ 歐內斯特大惑不解,人們居然以為此人真與人面巨石很像。 碰巧路旁走來三個要飯的,一位母親帶著兩個孩子,從遠方流浪到此。 馬車駛近時,三人便齊伸出手,提高嗓門,悲悲切切,乞求施捨。 一隻黃黃的爪子——正是撈了那麼多財富的那隻手——從車窗伸了出來,朝地上撒了幾個銅板。 這樣一來,這位大名“撈金”的人物,稱為“撒銅”倒也合適。 話雖這么說,人們還是既信賴又誠懇地嚷嚷: “他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樣!” 然而歐內斯特悲哀地挪開眼光,不再注視那張皺紋密佈的肮髒面孔,轉而仰望山谷高處,那兒一片薄霧之中,依然能辨出那副被落日余暉照亮的輝煌面容。
這面容已深深印入他的心靈,令人快慰。 那慈愛的嘴唇在說什麼呢? “他會來的! 別擔心,歐內斯特,那個人會來的! 」 流年似水。 歐內斯特不再是少年,如今已長成翩翩小夥。 山谷里的人們並不注意他,因為他的生活方式毫無出眾之處。 除了一點,每日勞作一畢,他依然喜歡獨自走開,凝望人面巨石,想啊想啊。 照別人看來,這可真是犯傻。 不過情有可原,至少歐內斯特勤勞厚道,與人為善,而且不曾因為這份雅興而懈怠本分。 他們不知道,人面巨石已成為小伙子的老師,它表達的情感能擴展這位青年的心胸,並在他心中注入比對他人更博大更深邃的同情。 他們不明白,從這位老師能學到比書本更多的智慧,能得到比一般人不完美的生活更好的楷模。
歐內斯特自己也不知道,不論在莊稼地還是爐火旁,不論在什麼地方沉思默想,他心中自然生發的思想感情都比與他交談的那些人高明得多。 他依然天真單純——與母親頭回給他講那個古老傳說時一樣——他凝望那笑微微俯瞰山谷的不可思議的面孔,納悶他的人間兄弟何以遲遲不肯露面? 到這時,可憐的撈金先生已一命嗚呼,化作黃土。 怪的是,構成他生命靈與肉的財富,早在他死前就統統化為子虛烏有,楞把他變得只剩下一具活骷髏,徒有一張皺巴巴的黃皮。 自從他的金錢山窮水盡,人們就普遍認為,這位破產商人骯髒的面孔與山上那威嚴高貴的面孔根本不相似。 所以他還沒死,人們就已不再尊敬他。 待他咽氣,更被人們悄悄地忘在腦後。 不錯,偶而人們也會提起他來,因為談到了他所營建的那座華屋。 這房子已變為一家旅館,接待每年夏天來此地瞻仰大自然的奇跡——人面巨石的無數游客。
就這樣,撈金先生體面掃地,被人遺忘,而傳說中的偉人還不曾到來。
事有湊巧,山谷中一名土生土長的青年,多年前參軍入伍,浴血征戰一番,如今做了一名威風八面的統帥。 不管史書上如何留名,軍營里,戰場上,人人都知道他綽號鐵血將軍。 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,眼下年事已高,傷痕遍體,十分虛弱,加之厭倦了軍旅生涯的動蕩不寧,膩味了長時間的戰鼓雷鳴,軍號震耳,新近表示願回家鄉山中,尋求闊別多年的安逸恬靜。 山里人,老鄰居,及他們已長大成人的孩子們,決心放禮炮,辦盛宴,迎接這位名聲赫赫的勇士。 更令人心大振的是,現在可以肯定,酷似人面巨石的人到底出現了。 鐵血將軍的一位副官正在山谷中旅行,據說也為長官酷似人面巨石大驚小怪。 況且,將軍早年的同窗熟人也賭咒發誓,據他們的清楚回憶,將軍小時候就與巨石的威儀十分相似,只不過當初他們沒想到罷了。 於是人人空前興奮,許多從前壓根兒沒想到過要看一眼人面巨石的人,如今都對它注目凝視,就為了想知道鐵血將軍長得啥模樣。
盛大的慶典來臨,歐內斯特與山谷中所有人傾巢出動,扔下手裡的一切,前往舉行宴會的場所。 走近時,只聽見牧師“雷鳴”先生的大嗓門,為眾人面前的美味佳肴,也為眾人接風洗塵的尊貴的和平之友祈求上蒼賜福。 宴會桌在林中空地上一字兒擺開,周圍林木掩映,唯東面留出一條林蔭道,視野開闊,人面巨石遙遙在望。 將軍的座椅是件來自華盛頓家鄉的紀念品,上方是一道綠枝編成的拱門,層層月桂葉子交織其間,上頭覆蓋著一面國旗,將軍就是在這面旗幟下打了無數大勝仗。 咱們的朋友歐內斯特踮起腳尖,想看一眼貴客。 可桌子四周人頭攢動,都想聽聽祝酒辭、演說辭,更想聽清將軍答謝的哪怕一個字。 一隊志願人員充當衛士,手中的刺刀毫不留情,見誰特別不安分就會刺將過來。 所以生性謙和的歐內斯特便被推到人群後頭,所能看到的鐵血將軍,不過是馳騁沙場叱吒風雲的一介武夫。
為安慰自己,他轉向人面巨石,只見這位忠貞不渝的老朋友回首顧盼,透過林蔭道向他微笑。 與此同時,眾人七嘴八舌,議論之聲不絕於耳,紛紛拿沙場老將與遠處山上的巨石做著比較。 “真是一模一樣,分毫不差!” 有人大聲叫著歡呼雀躍。 “像極了,真的!” 另一位應道。 “何止像! 我看這就是鐵血將軍本人在照一面大鏡子! “第三位嚷嚷,”可不是麼! 不用說,他是這個時代也是任何時代最了不起的人! “ 接著三個人又一齊發喊,人群猶如觸電一般,頓時上千人一齊歡呼,群山綿亙數哩,回聲激蕩,直讓人以為人面巨石雷鳴般的嗓門也匯入其中。 這一切議論,這巨大熱情,令咱們的朋友興致倍增。 此刻他不再懷疑,人面巨石終於找到了他的人間兄弟。 的確,歐內斯特早就想過,這位尋覓已久的人物應當是位和平使者,談吐聰慧,樂於助人,為人們造福。 但歐內斯特照習慣的方式看問題,純樸天真,覺得上天有權決定如何賜福人類,倘若他老人家不可思議的智慧認為如此安排十分恰當,那盡可以由一介武夫,一把嗜血寶劍來達到他的偉大目的。
“將軍! 將軍! “此刻又有人在叫喊,”噓! 安靜! 鐵血將軍要講話啦。 “ 果不其然,桌布拿開了,一片歡呼與掌聲之中,也為將軍的健康乾過了杯中酒,將軍現在站起身來,感謝眾人。 歐內斯特看見他啦,那不是麼,高過眾人的肩頭,肩章閃閃發光,衣領繡滿花朵,頭頂是綠枝與月桂編織而成的拱門,國旗低垂,像要為他遮蔭! 透過林蔭路,同時也能看到人面巨石! 究竟二者之間是否如眾人所說那麼相似呢? 哎唷,歐內斯特可沒看出來! 看到的只是一張久經沙場,飽經風霜的面孔,精力充沛,意志如鋼,全不見寧靜的睿智,深沉溫厚的憐憫心腸。 即算人面巨石能裝出這副冷峻威風的神氣,它溫和的本性也會使之變得平易近人。 “這才不是傳說中的偉人呢。” 歐內斯特自歎一聲,擠出人堆。 “世界還得等很久麼?”
薄霧已聚積在遠處的山上。 雲霧之中,人面巨石顯得威嚴堂皇,卻又慈祥和善,彷彿一位大天使端坐群山之中,身披金紫霓裳。 歐內斯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只見它嘴唇雖紋絲不動,卻容光煥發,滿面笑容。 也許是西方陽光所致,這陽光穿透他與巨石之間的薄薄霧氣,散射四方。 與往常一樣,這難以捉摸的人面巨石,使歐內斯特滿懷希望,好像他的希望從未落空。 “別擔心,歐內斯特,”他的心在說,仿彿人面巨石在講悄悄話——“別擔心,歐內斯特,他會來的。 “ 斗轉星移,不覺多年過去。 歐內斯特仍住在家鄉的山谷里,如今已人到中年。 不知不覺間,他開始出名。 他仍靠自己的雙手謀生,仍似往日般淳良厚道,但他勤於思考,富於感受,將自己生命中那麼多的好時光,用於思索如何造福人類,超脫名利的願望,好像他一直在與天使們對話,不知不覺就吸收了它們的部分智慧,這一點從他每天平靜而經過深思熟慮的善行中一覽無餘。
他的生活宛若一條寧靜的小溪,所經之處滿目蔥籠。 他雖地位微賤,世界卻沒有一天不由於他的存在而變得更美好。 他從不脫離自己的生活道路,卻總是伸手祝福他人。 簡直出於偶然,他成了一名傳教師,他純潔高尚而質樸的思想,默默化作善行義舉,同時體現在他言談之中。 他說出的真理薰陶著聽他講道的人們,而人們也從未想到,老鄰居,老朋友歐內斯特原來並非平凡之輩,他自己更是從未想過。 然而,猶如小溪的潺潺流水不絕於耳,他口中傾吐的思想卻是任何凡人不曾道過的新聲。 一旦人們有時間冷靜下來,便認識到把鐵血將軍的粗蠻相貌與人面巨石相提並論,原來謬矣。 可現在報紙上又連篇累牘地斷言,人面巨石的面容又出現在某位政治家寬闊的肩膀上了。 這一位,與撈金先生、鐵血將軍一樣,也是山谷里的土生子,但早就背井離鄉,從事法律與政治。 此人既無富商的錢財,也無將軍的刀劍,只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,卻比兩位同鄉加在一塊更加了得。
他口若懸河,不論想說什麼,不由你不信。 興之所至,能講得黑白混淆,是非顛倒,雲封霧罩,日頭也黯淡無光。 他的舌頭真是富於魔力,時而轟轟隆隆似雷鳴,時而宛轉甜蜜如音樂,是戰爭的喧囂,又是和平的頌歌,無中生有都能講得人心折。 實在說,真是個奇才呀。 待到他搖唇鼓舌,贏得一切能想得出的勝利——待到他的聲音響遍全國的大廳,響遍親王或君主的宮殿——響遍一條又一條海岸,名震世界——到底令同胞們心悅誠服,選舉他做了總統。 在這之前——在他剛開始出名的時候——崇拜者們就發現他長得酷似人面巨石。 人們感動萬分,結果全國上下都管這位傑出的先生叫做“老石面”了。 這稱呼對他的政治前程大大有利,因為正像教皇必須採用其他名字一樣,但凡做總統的也只好不用本名,而用別名。 朋友們傾盡全力為他競選總統之時,這位“老石面”卻動身前往家鄉的山谷,目的當然不外與選民們握握手。 至於他巡行全國會對大選有何影響,他想都不想,也毫不在乎。
盛大的準備活動著手進行,以迎接這位卓越無比的政治家。 一隊騎兵奔往州界候駕,所有的人都扔下工作,聚集路旁看他經過,其中也有歐內斯特。 盡管咱們已目睹他不止一次失望,但他生來樂觀輕信,對任何貌似美好的東西都樂於接受。 他心胸開朗,肯定上天的賜福絕不會錯過。 於是,跟從前一樣,他又步履輕快地上路了,好看一眼人面巨石的活肖像。 馬隊沿大道飛奔而來,蹄聲雜沓,灰塵滾滾,塵土揚得又高又厚,連山上的人面巨石也完全被遮住,看不見了。 附近全體要人都騎馬趕到,著制服的民兵指揮官們、國會議員、縣檢察官、報社編輯,還有些農場主,也換上了禮拜天的衣裳,跨上了慢吞吞的饢馬背,真是洋洋大觀。 尤其那些數不清的旗幟,飄揚在騎兵隊里,有的上頭還畫著那位傑出政治家與人面巨石的肖像,相互親熱笑著,兩兄弟一樣。 倘若肖像可信,真得承認,二者之間實在驚人地相似。
咱們可別忘了說,還有一支樂隊吶。 凱旋的樂曲震天響,在群山之中久久回蕩。 高山空谷處處發出激動人心的旋律,仿彿家鄉的每個角落都不約而同,齊聲歡迎尊貴的客人。 但遠處峭壁發出的回聲最為雄壯,因為人面巨石似乎也引吭高歌,加入了勝利大合唱。 謝天謝地,傳說中的人兒終於來啦。 這期間,人們一直歡聲雷動,朝空中拋著帽子,歡快的氣氛容易感染,歐內斯特也興奮起來,把帽子往空中直拋,放聲吶喊,喊得與別人同樣響亮:“偉人萬歲! 老石面萬歲! “可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偉人。 “瞧哇,他來啦!” 歐內斯特身旁的人們叫道,“那兒! 那兒! 瞧瞧老石面,再瞧瞧人面巨石,他倆不像雙生子才怪吶! “ 壯觀的行列中,駛來一輛敞篷大馬車,由四匹白馬拉著,車上就坐著那位光著大腦袋的卓越政治家老石面本人。 “承認吧,”歐內斯特的一位鄰居對他說,“人面巨石到底碰上跟它一模一樣的人啦!"
得承認,歐內斯特頭一眼看到那連連點頭微笑的車上人,真以為這面相酷似山上的那張熟面孔。 寬大凸出的前額及其它特征都雕鑿分明,仿彿欲與英雄一爭高下,與巨人泰坦比個高低。 然而,找不到照亮人面巨石的崇高莊嚴,聖潔神采,缺乏使笨拙龐大的花崗岩化為精神的靈性。 有種氣質生來缺乏,或早已離開了他,所以天賦過人的政治家眼窩深處總有種倦怠的憂鬱,就像小孩子膩味了種種玩具,或能力很強但缺乏志向的人,雖然表現出色,但沒有崇高目標的激勵,便活得空虛無聊。 然而,歐內斯特的鄰居還是直用胳膊肘碰他,催他表態。 “承認吧! 承認吧! 難道這人還不像你的人面巨石? “ ”不像!” 歐內斯特干乾脆脆,“我看不像,根本不像! “ ”那人面巨石就更倒楣嘍!” 鄰居應一聲,又為“老石面”歡呼起來。 歐內斯特轉過身,鬱鬱不樂,簡直垂頭喪氣,眼睜睜看著一個本可能實現預言的人卻缺乏意志去做,真叫人痛心失望。
這時,騎兵隊、彩旗、音樂、馬車,都從歐內斯特面前飛奔而過,將喧鬧的人群拋在後面,任滾滾灰塵紛紛落下。 人面巨石重新露出歷經說不清多少世紀的莊嚴面容。 “瞧哇,我在這兒吶,歐內斯特!” 那仁慈的雙唇像是在說,“我比你等得更久,都快倦了。 別擔心,那人總會來的。 “ 光陰似箭,冬去春來。 歲月給歐內斯特鬢角染霜,又給他帶來滿頭華發,在他額上刻下可敬的皺紋,雙頰留下道道深溝。 他老啦,但沒白活。 他胸中賢明的思想比頭上的白髮更多,額上臉上的溝壑是時間老人鐫刻的銘文,上面寫滿無數智慧的故事,一一經過生活歷程的驗證。 歐內斯特已不再默默無聞,不曾追求,不曾企望,他卻贏得了芸芸眾生熱衷的名望,蜚聲天下,遠遠超出他悄然隱居的山谷。
大學教授們,甚至許多城市的活躍分子,遠道而來,與他交談。 因為人人傳說這位樸素的莊稼漢思想超群,不從書本上學來,卻比書本更高一籌——那是一種寧靜親切的莊嚴,仿彿眾天使都是他的好友,天天在與他對話。 不論來客是賢人、政治家還是慈善家,歐內斯特都以孩提時代就特有的溫厚真誠相待,暢所欲言,即興談論想到的話題,或深藏於自己內心、客人內心的話。 交談時,他的臉會不知不覺神采奕奕,猶如柔柔的晚霞。 充分交談后,客人們浮想聯翩,告辭上路。 經過山谷時,都要停下來仰望人面巨石,覺得似曾相識,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一張相像的面孔。
歐內斯特長大成人,又漸入老境之時,上天慷慨,又賜予塵世一位新詩人。 此人也是這座山谷的土生子,但卻在遠離這個浪漫地區的地方度過了大半生,在一座又一座騷動喧囂的城市,傾吐他甜蜜的歌聲。 然而,孩提時代就熟悉的家鄉群山,多少回在他清新的詩章中展露白雪覆蓋的峰巒。 人面巨石自然也不曾被遺忘,詩人在一首頌詩中熱情謳歌,那壯麗的詩行真配得上從人面巨石莊嚴的唇間流出。 可以說這位天才出類拔萃,來自天國。 他歌頌大山,全世界的目光便看到大山虎踞龍蟠,飛聳入雲,氣象萬千; 他歌頌秀麗的湖泊,湖水便笑波盈盈,流光溢彩,宛若仙境; 他歌頌廣闊古老的大海,大海便怦然心動,挺起它令人敬畏的胸膛,更深邃更寬廣。
於是,詩人一抬起他快樂的目光,開口為世界祝福,人間就換了模樣,更加美好。 造物主賜給他的是它對自己造物的最後最妙的筆觸,只有詩人降臨解釋世界,天地萬物才得以完工。 詩人謳歌人類,詩篇同樣高妙精彩。 只要他詩情勃發,就能將天天與他照面,被生活弄得灰塵滿面的男男女女,以及在他眼前戲耍的小孩子們表現得光彩奪目。 他指點給人們將他們與天使血脈相連的宏偉金鎖鏈,他揭示給人們神聖出身隱藏的天賦,使他們配得上自己的血統。 是的,有些人自以為判斷力高明,宣稱自然界一切美好尊嚴只存在於詩人的想像當中。 且讓這種人去說好了,毋庸置疑,自然母親是以蔑視的痛苦養出這些傢伙的。 造完了所有的豬玀之後,才抓一把垃圾廢料,捏出他們來。 而對於其他任何人來說,詩人的理想都是至善的真理。 詩人的大作也傳到了歐內斯特這里。
終日辛苦之餘,他閱讀了這些詩篇,就坐在自家門前的長凳上。 在這里,他打發了悠悠歲月,凝望人面巨石,以思索代休息。 此刻,他一面讀著令人回腸蕩氣的詩章,一面抬眼遠眺那張慈愛的巨大面龐。 “哦,尊貴的朋友,”他對人面巨石喃喃訴說,“這詩人還不配像你麼? “ 人面巨石滿面春風,卻不曾回答一個字。 說也巧,詩人雖住得遙遠,卻不但久聞歐內斯特大名,還琢磨過他的個性,直到覺得最好親眼一見這位智慧無師自通,生活樸實高尚的人。 於是,一個夏日的早晨,他登上火車,黃昏時便到了距歐內斯特家不遠的地方。 撈金先生往昔的華屋高堂,如今已成為一座宏偉旅館,近在手邊,但詩人拎著旅行氈包,立刻打聽歐內斯特的住處,打定主意到他家做客。
來到門前,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,手握一卷書,讀一讀,停一停,一隻手指按住書頁,親切地眺望人面巨石。 “晚上好,”詩人開口打招呼,“您肯留一個過路人住一夜麼? “ ”很樂意。” 歐內斯特回答,又笑著添上一句,“我想從沒見過人面巨石這麽好客地看待一位陌生人。 “ 詩人在長凳上挨著歐內斯特坐下,開始攀談。 他與世上最機靈最聰明的人談過話,卻從未碰到過歐內斯特這樣的對手。 人家思想感情滾滾而來,自在噴涌,三言兩語便能從容道出偉大的真理。 正如傳聞所說,似乎天使們常與他一道下地幹活兒,並肩坐在爐火旁邊,好朋友一般同行同止。 他於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,又用隨和親切的家常話娓娓道出,詩人如是想著。 另一方面,歐內斯特也被詩人接二連三生動形象的比喻所感動。 一時間,茅屋面前的空氣中好像充滿了美麗的形象,既歡樂又多思。 彼此的思想共鳴使雙方都獲得獨自無法得到的深刻啟發。 兩顆心靈和諧一致,奏出動聽的音樂,誰都不能將它一人獨占,誰也分不清哪些該歸自己所有。
事實上,兩人手牽著手,已經共同步入神聖的思想殿堂。 這地方如此遙遠,在這之前又如此朦朧昏暗,還從未進去過。 然而此刻卻如此美好,令人流連忘返。 歐內斯特傾聽著詩人的心聲,感到人面巨石也在側耳細聽。 他熱切地凝視詩人亮閃閃的眼睛。 “您是誰,我才華出眾的客人?” 他問。 詩人伸出一隻手指,擱在歐內斯特一直在看的書上。 “您已讀過了這些詩,”詩人道,“就算認識我了,因為是我寫的。 “ 歐內斯特又一次並且更熱切地端詳起詩人來,然後看看人面巨石。 復又挪回目光,猶猶疑疑看看客人。 臉色一沉,搖搖頭,歎口氣。 “您為什麼難過?” 詩人問。 “因為,”歐內斯特回答,“我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個預言實現,念這些詩篇的時候,還指望這預言能在您身上實現吶。 “ ”您指望,“詩人淡淡一笑,”從我身上找到與人面巨石的相似之處,結果失望了,就像從前對撈金先生、鐵血將軍、老石面一樣。 不錯,歐內斯特,我命該如此。 您得把我的名字也添上,跟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排在一起,在您失望的記錄中增加一筆。 因為——歐內斯特,我得慚愧又悲哀地說一句——我不配代表那個仁慈莊嚴的形像。 “
”為什麼?” 歐內斯特指指手中的書,“這些思想難道還不夠聖潔? “ ”是有點兒聖潔,“詩人回答,”您可以從中聽到天國聖歌遙遠的回聲。 可是,親愛的歐內斯特,我的生活卻與我的思想兩回事。 我有過宏偉的夢想,但只是夢想而已,因為我生活在——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——可憐而卑下的現實當中。 有時甚至——敢不敢直言相告呢? ——對莊嚴、美麗、善良,都失去了信心,而我的作品卻據說將大自然與人類生活中的這些東西表現得更鮮明。 話說到此,您這位一心追求真與美的人,還願從我身上找到山上的那個聖潔形象么? “ 詩人語氣悲切,淚水盈眶。 歐內斯特也兩眼模糊。
日落時分,照長期以來的老習慣,歐內斯特總要向聚集在戶外的鄰人們宣講一番道理。 於是他和詩人手挽手,邊走邊談,朝會場走去。 那是個小山環抱的僻靜所在,背後是一堵灰色的峭壁,粗峻的表面爬滿青藤,嶙峋的棱角垂著枝枝蔓蔓,綠色的葉片給赤裸的岩石蓋上一層悅目的掛毯。 地面隆起一塊土丘,籠罩於繁枝茂葉之下,形成一個小小的壁龕,正好能站下一個人,還容得下伴隨真摯的思想感情而來的種種自在手勢。 歐內斯特踏上這座天然講壇,慈祥地環顧周圍的聽眾。
人們隨自己喜歡,或坐或站,或臥在綠草地上。 將逝的夕陽斜照在眾人身上,將它柔和的歡悅與古樹的莊嚴融合一體,金色的餘暉費力地穿過古樹的枝葉。 另一個方向能看到人面巨石仁慈的面容,歡樂依舊,威嚴依舊。 歐內斯特開始講話,將內心的思想感情盡情傾吐。 他的話句句有力,因為富於思想前後一致。 他的思想既現實又深刻,因為與他向來的生活融洽和諧。 這番話不僅僅是佈道,它們是源於生活的真理,浸透了畢生的善行與神聖的愛心。 這寶貴的一席話,句句厚朴,字字珠玉,語重心長。
詩人聽著聽著,不由感到歐內斯特本人及其品格比自己寫下的任何詩篇都更為高尚。 他熱淚盈眶,凝望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,肅然起敬。 他暗暗自語,再沒比這位一頭銀發,慈祥親切,沉思的面孔,更像一位先知或聖賢的了。 遠處清晰可辨之處,人面巨石高聳於一片金色晚霞之中,四周雲霧繚繞,恰似歐內斯特額旁的白發,它寬厚仁愛的神態仿彿要擁抱整個世界。
這時,與正要出口的思想相呼應,歐內斯特臉上充滿仁慈與莊嚴,令詩人一陣無法克制的沖動,高高揚起雙臂,大喊一聲: “看哪! 看哪! 歐內斯特自己才像人面巨石吶! “ 眾人一看,有眼力的詩人所言不虛。 預言實現了。 而歐內斯特呢,講完他的話,挽起詩人的胳膊,款款朝家走去,依然希望日後有一天,會出現一位比自己更聰明更賢良的人,有一副與人面巨石一樣的臉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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